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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隱研究會 懷念范蘊若系列 第三期

（原載于2020年《圍棋天地》第22期）

前注：坐隱研究會是幾位職業棋手于2020年組成的棋藝研究團體，定期進行棋藝的專題研究，并于《圍棋天地》連載發布研究內容，研究會初期成員包括芮乃偉、謝赫、時越、李喆、彭立堯、范蔚菁、李赫、王祥云、桂文波等。

研究會成立初期聽聞了范蘊若的離開，棋手們都深感悲戚，于是研究會改變了原來設定的研究計劃，改為懷念小范的系列專題，希望每位棋手能通過棋局內容和各自對小范的記憶與印象來豐富小范的棋士形象。我們認為對一名棋士最好的紀念就是深入其對局時的思維變化，一名棋士的形象通過其留下的棋譜和對這些棋譜的深入理解與精彩詮釋才能得以真實地建立并流傳下去。值小范周年忌日，我們將系列紀念棋評放到網上，略表我們對小范的懷念之情。

2021年夏天，坐隱研究會的棋手們赴上海為小范掃墓。花瓣灑在墓碑前的半盤棋上，兩位雕塑的天使面對棋盤若有所思。我們希望小范在另一個世界能快樂地下棋。

烈日之下，我們在小范的墓碑前佇立良久，不愿離去。

小范離開四個月了，我常常在深夜想到他。四個月來，數不清有多少次我打開文檔，寫下只言片語，想要與他對話，想了解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最終卻只得黯然泣下。

《棋魂》真人版開播了，范蘊若是提供棋譜的一員，他的名字出現在片尾，被打上了黑框。

今年圍甲的開幕式，上海建橋學院隊尚未登臺亮相，我的心就已經緊繃起來。一直到開幕式結束，沒有人提到范蘊若的名字，沒有我預期中對小范的集體緬懷，我卻仍然覺得他就在那里，就在我們中間。

加繆說，自殺是唯一的哲學問題。從社會學研究到精神分析領域，關于自殺已經有相當多的理論。只是，即便我們擁有這么多理論，我們仍然無法復原出一個生死之間的真相。即便我們能夠勾勒出他所處的大小環境，能夠從他與外界相處的歷史中找到許多線索，我們仍然沒有權力對他的選擇進行任何指點評論，也沒有足夠的知識將一個人已經消失的存在凝固為一段確定不移的敘述。

除了回憶，我們還能怎樣去懷念他？或許只有棋譜。棋譜是他活過的痕跡，是他創造力的結晶，是他自設的墻紙，是他的快樂與遺憾，是他沒走完的路……

我自己與小范的正式對弈不多，印象中有一次圍甲、一次LG杯預選決賽，戰績一比一。這次研究會，我們決定擺一盤小范職業圍棋生涯的重要對局，于是選擇了2017年農心杯范蘊若戰勝韓國主將樸廷桓終結擂臺的棋局。

參與此次坐隱研究會討論的棋手有：芮乃偉、謝赫、時越、范蔚菁、王祥云、李赫、李喆。

圖一，范蘊若執白勝樸廷桓 全譜 弈于2017年2月22日

第18屆農心杯三國圍棋擂臺賽，中方先鋒范廷鈺狂飆七連勝，逼出韓方主將樸廷桓。范蘊若登場之時，日本隊已經出局，中方形成以四敵一的有利局面。

值得注意的背景是，此局對弈于2017年初，此時AlphaGo已經戰勝李世石，并以Master為名在網絡上對一線職業棋手完成了60局全勝，可以說AI遠超人類棋手的強大已經為人所接受，但當時尚無可供所有人類棋手使用的AI軟件，人類對AI下法的了解主要來源于AlphaGo的對局。

例如，在三年后的今天已經很常見的開局點三三等著法，當時只是在Master的60局中剛剛現身，人類棋手對AI這些新奇的開局下法還處在一種半信半疑的狀態。

這是人類圍棋史上非常獨特的一段時期，是圍棋的舊時代向新時代過渡的時期，這期間每一年的圍棋下法都發生著前所未有的巨大變化，范蘊若對樸廷桓的這局棋正是這時期的一盤具有代表性的棋譜。當時的圍棋講解還沒能使用AI來主導判斷，如今，我們可以用絕藝、星陣、里拉、KataGo等等圍棋AI軟件來分析所有的棋局。重新分析范蘊若的這局棋譜，一方面能夠加深我們對范蘊若的認識、欣賞他在頂級賽場上的出色表演，并由此寄托我們的思念；另一方面也能夠讓我們對AI時代圍棋下法的變化產生更深的理解。

開局黑1-7，是AI出現之前正在流行的布局，但在今天已經幾乎見不到了，因為AI并不認同這一開局。

白8分投以及其后的變化，是當年國家隊曾集體深入研究的布局套路，但這些套路在今天都已無用，因為白8這手分投已幾乎遭到AI的淘汰。

AI推薦先守左上角，黑棋如果也守角，白3可以直接碰小目角，這手碰在今天已經為人所熟知，但在當時還是新手。

相比于分投，AI更重視守角的價值。其邏輯可以這樣理解：由于點三三的優先級增加，連片的價值相應減小了，因此分投與連片一同貶值。

黑9與白10交換后，黑11回到右邊的布局套路。

芮乃偉：右邊分投之后的下法發展了很多年。

早期常見的套路是這樣下的，曾流行于二十一世紀初期。

謝赫：這個老變化AI覺得誰好？

時越：AI認為白棋稍占便宜，但過程中白8可在9位沖出來更好。

另一個早期常見定型是這樣，黑1先點再飛。如圖至白8曾經很常見，其后黑棋發展出9位退或脫先兩種下法。

李喆：用AI審視后發現，如圖黑5、7、9等下法還是很合理的，黑9確實也可以選擇脫先。

時越：布局黑棋發展出7位近一路拆也跟這里的變化有關：

黑三角一子選擇近一路拆的一個重要變化，是黑2壓之后，我們認為黑棋借助三角一子可以在6位直接擋。如此一來，黑三角一子近一路限制住了白7、9兩子的活動空間，這些變化就是當年國家隊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而在AI看來，黑6確實可以擋，但未必就比不擋好。

實戰白14、16，是AlphaGo出現之前的一線職業棋界正在流行的套路。

李喆：白16遭到了AI的批評。

白1飛是本手，這也是當年吳清源大師推崇的一手。

黑如果2位并，白3、5再來襲擾，則黑2的效率負擔較重。

時越：黑17、19以下的變化，是當時經過很多盤實踐和研究之后得到的共識。但如今AI并不認同黑19這步靠。

AI推薦第一時間在1位夾，在右邊展開戰斗，間接威脅白下方一子。

而面對黑19，AI推薦了有趣的一手：

白1直接挺頭，黑2扳時白棋繼續脫先搶占大場。

芮乃偉：白3很想長出來或者怎樣處理一下這顆白子。

謝赫：確實感覺被抱吃很大，但AI認為讓黑棋抱吃優于先手長出來。

李赫：黑棋為何不先在1位扳掉？

謝赫：當時我們的研究成果是保留這步扳，正是因為白1挺頭這個圖的白棋人類棋手并不覺得好，白棋不會在1位逆收，那么將來黑棋除了扳還有夾和碰三路的可能性。

李喆：人類和AI的差距有很多是在判斷上，由一個變化圖的判斷差異可能會導致一系列著法選擇的差異。

白20-黑25，形成了當時十分常見的開局，這一開局尤其為韓國棋手所喜愛，如金志錫當時經常選擇這個變化的黑棋。有趣的是，金志錫這樣下黑棋的一些重要對局大多都輸掉了，由此這個布局又曾被戲稱為“金志錫必敗布局”。但如今AI給這個布局正名了，下到白24，黑棋勝率達到約49%，明顯高于初始勝率。

時越：黑25和白26的交換十分意外地虧了，我們當時都認為如果能扳到一定是便宜的，白棋也有很多人不愿意走26被扳到。

這個布局套路的另一個分支就是白26走如圖1位尖頂，黑2白3各取所得。然而這樣黑棋勝率上升到56%，一舉扭轉了先天劣勢。

李喆：類似黑2這步棋的價值，確實是人類棋手不容易判斷的地方，因為它看上去有點重復，與厚薄關系較大，而厚薄的價值正是人類棋手最難以準確判斷的地方。樸廷桓此局選擇的白26是正確的。

黑27飛壓、白28沖斷，形成AI時代仍然非常復雜的定式變化。

芮乃偉：這個變化在今天看來有沒有相對簡單的選擇？

李喆：實戰黑棋的選擇就很簡單，但虧了勝率。

李赫：黑棋在三路擋下去變化很多。

黑1-7是AlphaGo最先下出來的變化，以下白棋至少有A-C三種選擇，每種選擇之后又有諸多可行的分支，因此是當前AI時代最復雜的定式之一。

李喆：這盤棋進行的時間，這個下法已經在Master的棋譜中出現過了，但在如此重大的比賽中，棋手還是想下自己更有把握、更有研究的下法。

黑33、35是一種靈活的選擇，意圖限制白左下的發展，這種選擇顯然是在黑27飛壓之前就已經想好的。

時越：AI對這個選擇還是給出差評，雖然黑棋的方向不錯，但局部本身是虧損的。黑棋這樣選擇的基礎是認為這下法本身是個定式，黑棋在不同的定式之間根據局面做靈活選擇，然而AI推翻了許多定式，這些選擇也就不太成立了。

白36稍小，在上邊拆邊最大。

黑39扳二子頭，是很想下的一手，但并非好棋。